吕 存 | 夏季的书页折痕（诗歌）

蝉鸣把午后“烤”得发软时，我总爱蹲在老书柜前翻找旧书。指腹抚过烫金书名，那些凸起的字母早已被岁月磨得温润，像被无数只手反复摩挲过的鹅卵石。忽然指尖在一本泛黄的《昆虫记》里顿住——第三十七页的右下角，有一道歪斜的折痕，像片被孩童揉皱又勉强展平的槐树叶，边缘还留着几丝倔强的卷曲。

那是十年前的暑假留下的印记。我坐在外婆家的葡萄架下读这本书，斑驳的阳光透过巴掌大的叶子，在书页上洇出跳动的光斑，像一群不安分的金甲虫。读到法布尔描述螳螂捕食的段落时，忽然听见竹床上传来均匀的鼾声，外婆的蒲扇斜斜落在脚边，几缕银发被穿堂风掀起，拂过她晒得微红的脸颊。我悄悄合上书，用拇指指甲在这一页压出浅浅的折痕做记号，轻手轻脚地去后院井边打水，井绳咯吱咯吱地晃，吊桶撞到井壁的声响惊飞了葡萄藤上的麻雀，我提着半桶凉沁沁的井水往回走，想给她泡杯加了薄荷的凉茶水。如今再摸这道折痕，纸页边缘已有些发脆，却依然能触到当年指尖的温度，像触到葡萄架下漏下的、带着草木气的阳光。

书页的折痕里总藏着夏天独有的体温。去年在市图书馆借的《海错图笔记》，某一页的折痕边缘带着浅褐色的水渍，像一滴被拉长的眼泪。那是六月暴雨天躲在公交站台时弄湿的，雨珠密集地敲打着玻璃棚顶，发出鼓点般的声响。我正看到描述弹涂鱼的段落，彩图上的鱼鳍泛着银蓝的光，忽然有辆橙红色的自行车溅起半米高的水花掠过，书页来不及完全合上，就被斜飘的雨丝吻了一下。水渍在折痕处晕开，把“跳跳鱼”三个字浸得有些发胖。如今再翻到这一页，仿佛还能闻到那天潮湿的风里混着的柏油味，和字里行间跃动的银鳞一起，在记忆里闪闪烁烁。

最软的一道折痕藏在小学四年级的作文本里。那页用蓝黑墨水写着《我的夏天》，结尾处歪歪扭扭地画了个缺了角的冰淇淋，折痕恰好把甜筒压得有些扁，像被晒得快要塌下来的奶油顶。记得那天放学，我攥着刚发下来的作文本跑过巷口的冰棍摊，铁皮箱子上的棉被冒着白汽，老板娘掀开盖子时，冷气裹着绿豆香扑面而来。她看见我本子上的画，笑着塞给我半块快要融化的绿豆冰，“快拿着，别滴在作业上”。我怕褐色的糖水染脏纸页，慌忙把本子折了一角揣进棉布兜里，冰凉的甜意透过薄薄的纸渗进来，在折痕处洇出淡淡的影子。现在那折痕早已被反复翻动磨得发亮，像镀了层蜜，却依然能闻到淡淡的绿豆香，混着铅笔屑的木质气息，在干燥的午后漫出来。

夏日的书页总在不经意间被命运折出痕迹。可能是蹲在街角西瓜摊前，为了腾出手指去接老板递来的湿巾，指尖在某页边缘用力一压；或许是躺在院子里的吊床上摇晃时，书页从膝头滑落，卡在竹编的纹路里，被自重压出浅浅的沟壑；又或者，是和朋友并排坐在操场看台上分享同一本书时，两人的指尖在某段动人的描写处同时停下，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然后默契地折下这一页，让折痕成为共同守护的秘密。这些折痕里还藏着更多细碎的瞬间：野餐时沾着面包屑的折角，泳池边被防晒霜蹭到的油亮印记，深夜纳凉时被萤火虫翅膀扫过的微痕。

这些折痕从来都不是书页的瑕疵，反倒像时光精心绣上的花纹。它们是阳光的脚印，踩过纸页时留下的凹痕；是雨水的吻痕，带着透明的凉意；是蝉蜕的遗骸，裹着振翅的余温；更是时光悄悄盖下的邮戳，把每个夏天的故事都封存在这里。当秋风卷走最后一片荷叶，我们围坐在暖气旁翻动书页时，这些带着温度的折痕便会苏醒，把藏在里面的蝉鸣、荷香、冰汽水炸开的气泡，还有孩童追逐时的笑声，一股脑儿地倒出来，让整个灰蒙蒙的冬天都浸着夏天的甜。

书桌上那本新拆封的诗集还摊着，米白色的纸页带着草木浆的清香。它在等某个闷热的午后，被躲在树荫里的读者折下一角；在等某个骤雨的黄昏，被窗边的看雨人压出折痕；或者在等某个星子稀疏的夜晚，被纳凉的人夹进一片晒干的荷花瓣。那些尚未被折起的空白页，正安静地呼吸着，等着被这个夏天的某个瞬间，轻轻压出一道温柔的、带着生命气息的痕迹。

作者：晋能控股煤业集团燕子山矿宣传部吕存